納博科夫痛恨對號入座和按圖索驥。因此,在后期,他時常描繪一幅圖景,略加涂飾到面目全非,讓評論家和弗洛伊德學派的小生們追尋、猜度直到糊涂。他不會把他自己的故事老老實實的放在一個文本里,但卻會把他們灑落到許多地方。《奧勒留》里,一點點蝴蝶;《菲雅爾塔的春天》里,一點點僑居光景;《天賦》里,一點點柏林、俄羅斯詩人和他年少時的蝴蝶標本。把這些掬起來,一捧捧都是納博科夫,只是攙雜了太多細碎的靈感。比如,《洛麗塔》里關于安娜貝爾的部分,在《初戀》里有一個更清爽更干凈的版本,而后者顯然更逼近真實。
于是,《防守》反而也許是納博科夫最老實的一本書。1929年春開始寫作,家庭教師、圍墻、花園、學校,走廊上的陽光,象棋,這些東西,在《初戀》、《天賦》、《圣誕節》等其他小說中出現過。盧仁,我們的主人公,他少年時的眼睛,就是納博科夫自己的少年之眼——只是,還是安了一重濾鏡。
除了納博科夫式的俄羅斯少年回憶,你還可以窺見一些其他。比如,盧仁遇到他的意中人是在療養所,而納博科夫開始這個小說,同樣是在療養時期(托馬斯-曼也是在療養地寫了他那兩個著名的、以療養院為背景的小說)。又比如,盧仁的太太,本小說的女主角,在要嫁給他時那份從容和執拗,像極了納太太薇拉。盧仁太太,比不諳世事的盧仁更像個一家之長這一點,則在本書寫就之后的二十年間一再重演——許多人都知道,納博科夫不接電話,不寫回信,不會收雨傘,不懂得和出版商勾心斗角。而這一切,包括在康奈爾大學教學時的許多瑣事,都由他精明的夫人包辦。
當然,盧仁不是納博科夫。如果你覺得,盧仁是納博科夫的影子,描繪他等于描繪自己的某種傾向或者隱藏性格的分身的話,那難免會讓作者暗笑。參看盧仁父親自以為是的編造兒子的未來情節,以及對他的冷冷淡嘲,以及《微暗的火》全篇自成一體的臆斷猜想,你會發現,依照格式聯想,是納博科夫最愛嘲弄的部分。
——也包括本書評自己:也許我正在走入納博科夫樂于嘲笑的、讀書者自以為是的思想死角。
和《天賦》中的費奧多爾一樣,盧仁背負著俄羅斯的背景,內心龐雜,而面對現實世界時多少有些因天才和敏感而反顯木訥的表現。但又未必盡然。納博科夫酷愛的、對庸常文藝青年的諷刺筆調,盡顯于盧仁父親的身上。這個才華平凡、經常端著架子的先生,反而使盧仁陷入被動的環境:一種重視文藝和知識的家風,在學校里因為父親而被嘲弄的經歷,父親所處的圈子帶來的少年教育,這一切使盧仁被迫成為了性格內向的少年。而后是一個并不稀罕的情節:性格內向的少年發現了自己的象棋天賦,然后成為了這方面的大師——茨威格《象棋的故事》里的反派,同樣如此。
然而,這又不是一個象棋天才克敵制勝的體育電影劇本。
納博科夫式的繽紛意象和少年記憶堆積在這個少年身上,盧仁的內心因之而復雜。少年的經歷,性格的特征,非常極端的周遭氛圍,以及僑居的身份。當他和女主角及其母親(也許比女主角意義更重要)開始一系列接觸時,你會與盧仁一樣,感受到一種透不過氣的緊張。現實世界的人際關系、棋局縱橫的個子、記憶和性格,他被意象的旋渦擊敗。與圖拉提大戰時的暈倒,實際上只算一個前奏。
納博科夫的主人公,無一不是負載著無數記憶、少年時的深刻印象(或曰陰影),心思細密敏感,于是與現實世界相沖突的。而盧仁甚至還不如費奧多爾(《天賦》)或亨伯特(《洛麗塔》)那樣,對現實世界游刃有余。盧仁的天才和木訥,使他在黑白方格的智力游戲及現實生活之間掙扎。而愛情、家庭及其義務、責任種種社會關系,對他來說過于復雜。
雖然他是天才,但大體來說,他從未長大:象棋大師盧仁,依然是那個秘藏著象棋、吃水果糖、警惕的看著父親的少年。
貫徹全文的道具國際象棋,當然不只是作為道具那么簡單。以納博科夫對文體形式的追求,再配上國際象棋本身,你會發現以下有趣點。國際象棋的環環相扣和彼此復雜無比的牽制,是其有別于其他棋類的特征:而小說中的盧仁,其少年時期記憶、棋局生涯、愛情、家庭生活,其緊密度使人喘不過氣;其次,國際象棋最后決勝負,以將死為準,而將死的規則,是使王去無可去,困居于空間中,然后被一個棋子橫刃就頸(當然,如果沒有棋子威脅著而王去無可去,是為逼和)。而當看到盧仁死去時,你翻閱過去幾十頁,便會發現:盧仁就像一個孤獨的王。他被無數看似不經意、毫無殺傷力的步伐,一步步扼掉了他的退路和空間,最后走上了死局。那些精心布置的故事、細節,包括納博科夫式的詩式意象,都是一步步為盧仁勒緊的命運絞索。